目录
一 • 思乡与恋旧
二 • 启蒙没有回头路?
三 • 革命
四 • 设想一种不阿Q的生活
一 • 思乡与恋旧
思乡是中国现代文学重要的主题。当年留洋的约有两派,去日本的大多激进,从美国返的多为保守。大概当时日本上下齐心,脱亚入欧的口号喊得响亮;留学生们看着昔日倭寇坐得端、站得直、不插队,所到之处连垃圾也不留下,心中自然生了不平:同是东亚黄色人,中国也能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。而美国那批学来了渐进的演变,认为中国落后太久,不能着急。这两派的纠葛可以为中国现代史提纲挈领了。但在文学中,分野并不极大。
周树人与周作人两兄弟失和后又都写过回忆童年的散文。情节略有相似之处,而角度大不一样。我们耳熟能详的百草园,“碧绿的菜畦,光滑的石井栏,高大的皂荚树,紫红的桑椹”,在周作人笔下却是“靠门是垃圾堆,再往北放着四五只粪缸”。虽说已有言“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”(小引,朝花夕拾),回忆竟有如此差距,还是让人疑惑。这些散文中有一点是殊途同归的,从《社戏》中可以发觉。“真的,一直到现在,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,——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。” “那夜的豆子”有何不同?绝不是因为豆子的味道变了。六一公公应是对自己的豆子很自豪,不至挑坏的送来,比孩子们摘的还差。唯一的不同是,那晚的豆子是与孩童们一起,在探险般的紧张气氛下摘来的。说是“孩童”,也不及为朋友,但我们何尝没有并不熟识的儿时玩伴呢。孩子是都能玩在一起的,而长大后却并不都能。另外,带着“一定要中状元”口吻送来的豆子,便已没有表面上如此清香的口味了。“可悲的厚障壁”一直存在于鲁迅的回忆散文里。月下为追忆,促膝如不识;美化儿时情景,并决不能返回,这是一种思乡的模式。
另一种模式是丑化的描写,大多为希望创造全新的社会的作者所用。后来,那个年代的“政治正确”也要求,必须要“新比旧好,城比乡好”,才能是革命的。所以沈从文就成了反动作家,因为他宣传乡村美好的一面。
除了思乡,大多作品是不念旧的。然而相似的情节,在今天却加上了对过去的美化。最近的视频,被指抄袭《活着》,我以为是好事。但它抄的不是《活着》,而是整个旧社会的情节。余华说,小说荒诞,背后的现实更荒诞。所以它和近一百年的小说都相像;社会保持了惊人的稳定。唯一奇怪的是,从前对过去是不美化的,今天的年轻人反而对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年代有着向往。当然,毋宁说是对权力的向往;这些话题择机再讲。这之间的区别在于,从前的人知道当下问题的根源来自传统;今天的人不知道问题。在暗藏杀机的丛林里,一只脚踏进大流,思潮冲击,自然怀念价值、对错都如此简单的时候。
July 30, 2022
二 • 启蒙没有回头路?
茅盾早期小说《创造》讲述了一个富有前瞻性的故事:一个喜欢裹脚女士的男人——娶了一个裹脚的妻子,并希望摘下她头上的裹脚布。他给妻子读进化论、尼采、唯物论。很快,妻子阅读面渐广,读了女性主义,《妇女与政治》,并上街参与妇女和民主活动了。这不是丈夫期待的结果,但显然,他无法阻止这一后果。小说在妻子的不告而别后结束。
当然,小说的标题是一个讽刺。人是不能被创造的,甚至不能被改造。人只能被教育。想要创造一个人的尝试似乎一定会以失败告终。在亲密关系中,好的初始状态一定比任何改变双方的尝试更重要。茅盾认为,这讲述了一个“革命没有回头路”的故事。但我补充,这其实可以看成“启蒙没有回头路”,人很难假装不明白一件事情并如常生活下去。这部小说的核心其实也是二十世纪中国的主题。
邹谠在1980年随欧美学者访华时,看到了农村责任制的初行,提出了全能主义的概念。他认为,全能主义(totalism)与极权主义(totalitarianism)的区别在于后者的国家-社会关系(statesociety relationship)是完全与权力挂钩的。他判断中国已经向前者转变,只是核心制度尚待改良。全能主义以实用理性的视角看待当时的国家-社会关系:权力实际上如空气充满了所有领域,并不受道德、法律限制,但正在从社会的毛细血管中脱手。这是一个改良叙事。如果社会像小孩一样在家长的引导下渐渐独立,那它会否能影响家长改变其一些性质呢?邹谠的观点是肯定的。如同启蒙没有回头路,希望把社会养大并且永远在掌控之下或许是不可行的。但是,“与现实的荒谬相比,小说的荒谬真是小巫见大巫”(余华)。历史证明,我们依旧有办法惩治不受控前进的社会。且控制集体比控制个人更容易,特别是在启蒙上。
二十世纪的人们经历了苦难,对革命进行了彻底的反思。他们寄希望于后辈通过沟通理性、重叠共识解决问题。然而若似乎现代文学与现实经验不符,这些基础或已然动摇了。“走自己的路”是大抵未变的选择;如今这样的说辞变味了。
Aug 1, 2022
三 • 革命
在李泽厚的时代,“实用理性”被看作是对马克思的传统理解——即“毛泽东理解”的反思。这种反思自顾准滥觞。毛泽东的理解是“阶级斗争—无产阶级专政—专政下的继续阶级斗争”。然而当年上至邓小平的“实用理性”也普遍被认为是“生产力—人的思想—意识形态”这样的进路。即使八十年代末过去,带来的反思也只是“告别革命”。如刘再复所言,李泽厚是“教条主义批他自由化,年轻人说他太保守”。这不是指出李泽厚的不足;被时代的两个极端都反对的思想,往往才有理性的光芒,能被后人称为真知灼见。
二十世纪中国的一些思想家,康有为、梁启超、胡适、鲁迅、李泽厚,都不免于这一处境。即使是鲁迅,当年也被北方的正人君子和南方的革命小将(创造社)左右夹攻。九十年代初,教委组织全国批判李泽厚,因为他们发现,几乎所有文科研究生宿舍里都有李泽厚的著作。这和五十年代大批胡适有着相似之处。更为激进的一直都有,然而不见得有深远影响;倒是如李泽厚的思想,“却恰恰是‘解构’本世纪的革命理论最有效的方法和形式”(刘再复,告别革命)。
革命是很好的武器。五十年代前,它是手上的拳头;五十年代后,它是每个人的拳头;九十年代后,它成了心里的拳头。任何时候革命都不能被解构或抹除。我们从来没有告别过革命——革命和改良在叙事中混淆,恰如五四与新文化。这导致我们遗忘了后者,加之网络易于让刺激性的消息传播;现在的革命,在朝着一元的方向走去。这和当年学者的预料是相反的。这样的势头不断扩大,会引起一些反噬。
Aug 8, 2022
四 • 设想一种不阿Q的生活
阿Q(读作 Ah-Gui)讲述了一个清醒的“正常人”的故事。只是这“正常”的标准不一。一个时代的“正常”可能是荒谬的,但身处其中的人或许没勇气正视于此。
与之相比,狂人是颇不清醒的。他是个疯子。文章体裁也略有呼应:狂人日记是新式的片段结构,另者为斟酌再三的“正传”。然而共同之处是,二者都有冷静中立的文字,这是描述荒谬事实常用的手法。如同战争片的反思不在于流血而在于戏谑,这样的艺术必须要走下画框,让读者身处其中——再让他们发现,这荒谬,自己也是有一份的。只有如此,才能使作品有效。
“阿Q,这不是儿子打老子,是人打畜生。自己说:人打畜生!”(第二章 优胜记略,阿Q正传,呐喊)
阿Q“自我胜利”的游戏我们已耳熟能详了。但这不是一个讲“疯子”的小说,因为这社会中其它所有正常的人,也是陪他玩这个游戏,并且深感自己之胜利的。小说只描写了阿Q的心内世界,但未堵上推己及人的可能。既然都是正常的人,大家这么做也是不足为奇的。
“‘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’······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【悲哀】,他是永远得意的: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。”(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,阿Q正传,呐喊)(方框为本文作者注)
“精神文明”很有意思。运动会上,没有获胜却最为胜者呼号的,往往能荣此奖赏。“诚惶诚恐”一语见于皇帝向侵略者的呈书之中。古代中外往来分三种,一种对方为臣,二种互相称王,三种自己当臣;具体取决于战事成败。若有此语,已经不是一般的议和了,且要看条件是否好,对方才能赏脸不至屠城的。暂且认为阿Q是逃过了一劫,得了胜。这样可重复的、赎罪的仪式,一定容易受到尼采的不齿:“站在所有软弱者、卑贱者和失败者一边”(敌基督者)。即使如此,阿Q也得意,这是自知而绝不是他人强加给他的——作为生存,或许需要这一动力。如何设想一种不阿Q的生活,以我的想象力,抵达这一步还有所差距。
“革命也好罢,”阿Q想,“革这伙妈妈的的命,太可恶!太可恨!······便是我,也要投降革命党了。”(第七章 革命,阿Q正传,呐喊)
可见革命也是不能改变“正常”社会之现状的。反而,阿Q的剧情也是标准的传记格式:生平、幼年显志、仕途、政绩、结局(太子太傅或死)。让阿Q来革命,可想而知会同历史上一样,并于现代性进程毫无补益。“革命”并不全是一件美好的事情。鲁迅的反思站在二十世纪的末尾。
在前现代化的中国社会里,最大的秩序就是社会本身。这不因为任何宗教、风俗和传统,反而是社会——即其内部有等级的权力关系——决定了前面这些。祥林嫂眼中最高的正义是土地庙的门槛(祝福,彷徨)。然而,当这希望破灭,并无社群可逃时,留在她面前的只能是绝路了。她不知道,土地庙绝不是法庭,正义是在此之外已被判决的。“明天用红烛——要一斤重的——一对,香一封,到赵府上去赔罪。”(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,阿Q正传,呐喊)这时的红烛就能奏效了。
“你们立刻改了,从真心改起!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!······”(狂人日记,呐喊)阿Q同绝大多数人物一样,直至死期都没有意识到:自己的结局,多是已经写在二十四史里的。为什么只有狂人能发出来自“将来”的声音?鲁迅同许多作家一样,借了疯子的口。与之类似的还有小孩。 “那——”她仿佛望着比星空更高的地方,“谁是坏人呢?”(冯象,七年,创世记:传说与译注)人初性善,大概因为没受过规训的人,总能说出让人惊觉的话——正常人者想不到的。
小孩的感觉与社会的习惯,何者为实?在帝王将相的书简上,我们总认为前者更好。西方却相反,柏拉图认为,人自出生一刻前是全知的,只是于人世忘记了。知识是美德,所以求知的一生的尽头亦是善的。要于西方求得“精神文明奖”,还需去问反逻各斯中心的学家:“我们的力量来自于遗忘和无能。”(萧沆,解体概要)遗忘是中国秩序的重要部分。我们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妥协精神,无关于制衡,而依旧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之下:胜者自然胜利了;败者否认失败,或在遗忘中寻求下一次的胜利,最终也算是胜利了。若有人来寻求“搞清了事实才能过去”,那是要受到冷笑并远离的。
Aug 9, 2022